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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三婶婶

作者:丑石    来源:醋都网    阅读:2442

 

曾经的三婶婶

 

 

  
  冬夜铃声
  2018年1月23日夜,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寒风凛冽,雪花飞舞,气温似乎降到了入冬以来的最低点。
  晚上8点,我正在灯下看书,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我看了一眼是一个外地的陌生电话号码,心里面犹豫了一会,“喂,你是谁?”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额是定襄的。”“定襄的谁?”我反问道。我在定襄那边既没有亲戚,也没有熟人啊。“额是定襄的何英,你再仔细想一想,额是你姑父的学生,咱们前些日子在原平刚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我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回答到:“你是三婶婶,不不不,我还是该叫你姨姨吧。”“叫啥都行,咱们曾经是亲人。额心里一直惦记着你,额千方百计打听着你的消息,听说你生活的还不错,额也就放心了。”
  被人惦记是一种幸福,被人牵挂是一种荣幸,在这数九寒天的冬夜里,能听到这样几句暖心的话,把我这个已进入花甲之年,轻易不肯掉泪的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夜不能寐。
  53年,屈指一算,整整过去53年了,往事如烟,仿佛就在昨天。
  我不由自主地回想到了我的童年,想到了我那个曾经的三婶婶。
  山村婚礼
  1964年,我六岁。因两岁时患小儿麻痹后遗症,右腿残疾,我像一只丑小鸭一样,与60多岁的爷爷奶奶生活在原平深山老林的文治村里。
  这一年一进腊月的门,爷爷奶奶便忙活开了,打扫屋子,收拾院子,整理街道……因为在山西医学院工作的儿子三进茂,年前要举行婚礼,儿媳妇就是他在定襄中学时的高中同学,名叫何英。
  我虽然少不更事,但是奶奶告诉我,三叔结婚时,会给我穿新衣服,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给我吃呢。
  我天天缠着爷爷站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等着三叔回来,也等着三叔把新三婶婶领回来。
  三叔是我们那个小山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更是不用花一分钱的彩礼钱,就娶回一个如花媳妇的能人。这件事情成了我们那一道沟里的头一大新闻。
  腊月二十六,热闹的婚礼在小山村如期举行,乡亲们不管沾亲不沾亲都送来了贺礼,贾家一升米,郝家一升面,郭家一块豆腐,张家一块布,樊家一疙瘩狍子肉。乡亲们将康家的小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全村人,男女老少倾巢出动。都来凑热闹,都想看一看康家的儿媳妇究竟是个啥摸样。
  新三婶婶何英22岁,个头高挑,长着一张十分标致的鹅蛋型脸庞,白皙的面庞上闪烁着一双动人的丹凤眼,一条北方少女特有的蓬松乌黑的大辫子,从后脑勺一直拖到窈窕的半腰,说话燕语莺声,未曾开口先露出浅浅的微笑,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更衬托出她的俊秀。“啧啧,就和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般般。”这是全村人对康家三儿媳妇的一致评价。三婶尊长爱幼,见了长辈,叔叔婶婶叫个不停,见了妇孺平易近人,糖块瓜子随手散发,赢得了更多的人心。
  除夕之夜,三婶看见奶奶一个人点着煤油灯在寒窑里磨豆腐,便半夜起来陪着奶奶干活,奶奶劝了好几次都劝不回。这一下让奶奶把儿媳妇的好,在全村夸了个遍。
  过春节,三叔自编了一副对联贴在窑门上:“过新年穿新衣,拐广宁笑嘻嘻。”我穿着三婶婶送的新衣服,嘴里吃着糖蛋蛋,自然天天乐不可支,尤其是穿着三婶婶亲手做的一双老虎鞋,更是喜上眉梢,在同伴们面前显摆来显摆去。三婶婶对我关爱有加,将我背在身上,抱在怀里,给我讲有趣的故事,唱动听的歌曲,我天天跟在三婶婶身旁边,不舍得离开。
  寒夜凄凄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1965年秋天,村中隐隐约约传开了三叔与三婶婶离婚的消息,人们都在偷偷地议论,唯独爷爷奶奶不相信,我更不相信。三叔英俊潇洒,三婶善良贤惠,他们两人在定襄中学同窗共读多年,情深义重,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呀,怎么会离婚呢?
  爷爷奶奶三天两头,央求乡邮递员占堂老舅舅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去问讯,一直得不到三叔的回音,越是这样,爷爷奶奶和我越着急,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乱作一团。
  又是一个腊月二十六,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冒着漫天风雪,三婶何英一个人步行了30里山路,背着笨重的行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三婶婶一进门,就与奶奶抱在了一起,哭在了一起,一会儿小声抽泣,一会儿嚎啕大哭,将满肚子的苦涩尽情地释放出来,我也抱着三婶婶哭得昏天黑地。
  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挤满了整个窑洞,竖起耳朵倾听着三婶婶的哭诉。原来三婶与三叔结婚后,一个回到定襄教书,一个去了太原山西医学院当老师,劳燕分飞,过起了牛郎织女的两地生活。三婶想考大学深造,怎奈当时有明文规定,结了婚的人不许考大学,两个人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搞了一出假离婚。二人离婚后,三婶在定襄刻苦复习,准备高考,三叔在太原,在工作中偶遇同样是定襄中学的同班女同学S,S既是同学,也是同行,又同在太原工作,又未婚配,随即向三叔展开猛烈的感情攻势,最终导致了三叔三婶的离婚弄假成真。
  三婶婶何英当时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迷惘,痛苦……千头万绪象潮水一样吞噬了她,几年的希望与期待在一瞬间毁灭,而且毁灭的无声无息……泪水不知流了多少,伤心的话数不清讲了几遍。三婶婶那时情深义重的话语至今犹如昨天:“爹娘,二位双亲,你们都是善良的好人,今生今世我无缘做你们的儿媳,就让我做你们的干闺女吧。”望着三婶婶新买的样样齐全的衣服、糕点,以及给我重新做好的老虎鞋,我与爷爷奶奶三个人只能是相互间泪眼婆娑了。
  第二天,天光刚一放亮,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三婶告别了爷爷奶奶和我,以及前来送别的众乡亲,带着满腹委屈依依不舍地走了……
  车站教子
  1966年春节刚过完,正月十六,爷爷便领着我坐了一天的火车来到太原城。
  我的爷爷康成丙,一生命运坎坷,曲折,艰辛,共经历了四个朝代的更迭,虽然没有文化,但阅历深厚,为人干练,通情达理,喜爱与有文化的人来往,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是我们那条山沟里家喻户晓的精明之人。
  爷爷在火车站给三叔打了个电话,让他从医学院来火车站相见。
  初春的太原火车站春寒料峭,夜晚时分北风嗖嗖,在一排排停放人力三轮车的车阵里,爷爷和我蜷缩在一堆稻草堆上,等待着三叔的到来。
  晚8点多钟,三叔被爷爷召来,他劝说爷爷跟着他回家,爷爷怒气冲冲,一口回绝。
  三叔耷拉着脑袋,蹲在草堆上,任凭爷爷发火、痛骂,偶尔辩解几句,则召来爷爷更严厉的责骂。
  爷爷声嘶力竭地数说着三叔的罪恶,从祖宗良心到家庭事业,从邻村上下,到道德伦理,把三叔骂得体无完肤……
  藕断丝牵
  曾经的三婶婶何英,那个在我的记忆里温柔、完美的女人,就这样从我们家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顶替她的是另一个三婶婶S。平心而论,S也是一个善良贤淑之人,相夫教子,亲朋近邻,也做得很到位。事业与家庭也算是功成名就,顺风顺水。但是她在整个康家大家庭里的容纳度,很多年以来,还是逊色了很多。前一任三婶婶耀眼的光环,一直笼罩着人们的双眼,犹如一面镜子,让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老是拿着她两个在一块比对。
  人与人之间,其实就是一种缘分。你刻意追求的未必能得到,你努力追寻的未必能获取。生命中的灿烂,人生中的辉煌,往往是不期而遇。对于生命中某一瞬间的美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能够掌控的。在长大的过程中,总有些猝不及防的变故让人扼腕喟叹,后悔也来不及。
  悬命游丝
  世上有一部书是永远写不完的,那便是亲情。
  我三叔的一生也算是有成就的一生。从一个不知道太阳从哪里升起的山里娃,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医学副教授。
  我与三叔有很深的感情,自幼与三叔接触较多。记得他背我回老家,记得他给我做拐杖,记得他给我喝甜酒,记得他用我编春联。我长大成人后,三叔曾帮我盖房子,找人为我做手术,和我一起饮酣酒,陪我一起闯事业,我一生都对三叔充满感恩,感激之情。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08年三叔得了重病,曾两次住进山大三院。第二次住院已到生命垂危之时,我们几位亲人轮流夜间陪侍三叔,照顾他。
  记得有一天夜晚由我陪侍三叔,夜深人静后,我们俩谈了很多很多的话题,从一开始的村史家史,亲戚故旧,他本人的奋斗历程,工作成绩,人生事业,最后又涉及到了他本人的婚姻家庭问题。
  我问道:“你这一辈子也算是功成名就,现在想一想,可曾留下过什么遗憾。”三叔长叹一声:“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亏心的话,我只觉得对不住一个人。”“谁?”“何英,你曾经的三婶婶……”此时的三叔已经是气若游丝,但是从他坚定的口气里,我读懂了三叔的内心世界。
  “我们俩是同窗三年的同学,人称郎才女貌,心心相印,曾引起众多同学们的羡慕和赞扬。只可惜当初头脑一发热,做下了错事,造成终身遗憾,唉,让我后悔了一辈子。”
  这位对爱情曾经出奇地着迷的人,今天终于有机会在临终之前吐露了真情。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爱一个人是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的。
  因为凡事能用道理说明白的东西,那不叫爱情,只能叫事情。
  “你们两个后来见过面吗?”我是一个爱刨根问底的人。“见过一次。”“什么时候?”“几年以前在太原。”“见面谈了些啥?”“抱头痛哭一阵后,只能理智地面对现实了,各自双方总得对现实负责吧!”
  三叔这位一辈子脾气耿直,为人豪爽,酒量过人,精力旺盛,轻易不会对任何事情服软的人,在命悬一线,总结他一生对爱情的守望时,给曾经的心爱之人刻意留下意境,是最能直击人心房的事情。
  爱与遗憾,恐怕是只有人这个物种,最值得骄傲的一种能力。
  何英这位曾经的三婶婶,在三叔人生的最后旅程里,她的形象依然是那么的崇高和完美。
  灵堂相见
  2018年1月6日,92岁的姑父在原平与世长辞。我与弟弟妹妹们众亲戚一同回原平奔丧。
  姑父,1945年参加工作,历任小学教员,定襄中学教师、校长,忻州工业学校校长,功成名就,桃李满天下。众多的学生,无论路途远近,纷纷赶来悼念,送别这位尊敬的长辈。远在美国跟着三女儿生活的三婶婶则用微信发来唁电,表达着自己的情怀,她对这位既是姐夫,又是恩师的逝者,寄托了无限的哀思与悲痛。
  1月13日是烧纸的日子,在哀乐徘徊的灵堂内,花圈林立,纸灰飞舞。人们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我与弟弟妹妹以及三叔的大女儿二女儿,身着孝服也站在灵堂前为姑父守灵。傍晚时分,表弟跃庚神秘兮兮地来到我身边,将我一个人拉出了守灵的行列,来到灵堂的门口。跃庚边走边说,有一个人非常想见你一面。我们俩径直来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只见这位陌生人个头高挑,慈眉善目,满头黑发。跃庚问我:“你认识她吗?”我摇摇头:“不认识。”跃庚:“这就是我爸的学生,你原来的三婶婶啊!”不等跃庚的话说完,原来的三婶婶抢先一步便将我的左手握住:“你好,额多少年了一直惦记着你呢!”“你、你、啊、啊。”我变得语无伦次了,特别是听到她的“一直惦记着我”一句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我叫你什么呢?我就叫你姨姨吧!”我对何英说。“啥都行,不用太拘泥。”
  我睁大了一双由于激动而发烫的眼睛,伸出双手握住了那双白皙纤柔,凉浸浸的手……
  53年了,时光在倒流。我仿佛回到了七岁的童年,回到了怎么翻也翻不过心痛的那一页,只要闭上眼睛,便会出现那个和蔼可亲的熟悉笑脸。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就是一份缘,一段情,一颗心,一份真。虽然因为某些原因彼此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但是她仍然不离不弃,时刻惦记着你,为你操心挂念,她不是亲人,又是什么?
  我们俩在一起,曾经相拥欢笑过,曾经抱头痛哭过。她曾经给我穿新鞋,陪我讲故事,给我剥鸡蛋,背我去爬山。我们之间有一种爱,近似母爱,又超出了母爱。如果说在她与三叔离婚前,她对我是一种亲情之爱的话,那么她与三叔离婚后,她还一直关爱着我,这就是人性的光辉之处了。这种爱日久弥新,虽然平淡却意味深长。虽然朴实却耐人寻味,虽然淡雅却难以忘怀。由此也衬托出何英这位女性的人格魅力是何等的伟大与高尚,心胸是何等的敞亮。她有海洋的深度,天空的高度,有春天的温暖,有夏天的炙热。
  随着吊唁人流的一波波涌来,我与何英没顾得上多说几句话就分别了。但是53年的一潭死水,又掀起了波澜。记忆中的记忆,相遇中的相遇,忧伤中的忧伤,都被沉重的时间压榨成了眼泪与心伤。
  此情绵绵
  一直想把我与曾经的三婶婶之间的零碎文字写出来,心里也就释然了,但迟迟不能执笔,怕伤害到现在的三婶婶以及众多的人。更怕写到柔软的心酸,泛滥了眸中的泪水。最后痛下决心,不管怎样,干脆让我执着一次,那怕心痛蔓延成无边的河……
  2018年1月23日夜,电话中曾经的三婶婶说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我,担心着我的成长、身体、事业,家庭等诸方面情况。她曾经多次向众多的人打听我的消息,得知我和正常人一样平静地生活着,她由衷地说了一句她放心了。在茫茫的人海中与她重逢,本来尘封已久的心窗被她轻轻地掀开一线缝隙,激起了我心中的万丈波涛,品味着她给我掌心留下的温存,我触摸到了她的慈祥与温柔,善良与博爱。
  曾经的三婶婶告诉我她的一些家庭情况,爱人八十多岁已退休,一对儿女也已成家立业,她正在享受着天伦之乐。
  我告诉她三叔在临终前的一些事情,和三叔所说的话,她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这也进一步表明她在用心倾听,她似乎很在意什么。
  弱女纤纤,眼泪早已经流干了,放不下的依旧是绵绵的牵挂,挥不去的依然是不尽的思念,在无边无际的岁月里,泪落心田,多少痴情,多少怨恨,早已化作丝丝情殇,声声长叹!
  她最后用肯定的口气告诉我:“额,心里早已想通了,有些事情不能全怪你三叔,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在低微的话语中,显露出她对三叔的体贴和谅解,同样也在无声中表露了她本人的纯洁,善良。那些曾经造成的心灵上沉重戕伤,亦已渐渐愈合。这些理性的认识都是属于正常人性化的,都发源于她自己的立场、经历、教养和个性,这也充分表明她的精神境界!
  其实人格成熟的重要标志就是:宽容、忍让、和善。
  走过山重水复的流年,真正的成熟不是看破,而是看淡。人生这趟旅程,一路走来,白云飘过头顶,微风掠过眉梢。有过花开的惊艳,有过花谢的落寞,最终见的繁华不惊,修得心淡如水。
  此情绵绵无尽期,人生只若如初见。
  这世间能够让心灵开花的,除了心灵之内蕴,想必就是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深层次的遇见了。
  遇见要么陌生,要么一生。曾经的三婶婶啊,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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