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字用文盲

描字用文盲      ◆ 武宝生

      我曾经认识两位书法家，都是六、七十年代书写墙体大字标语的高手。一个是清徐迎宪村已故的杨辅明先生，一个是南郊区姚村中学的高亮老师。杨先生专攻“魏碑”，高老师擅长“隶书”。他们的书法，一个在清徐交口称赞，一个在南郊赫赫有名。有趣的是：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两个同样的故事，且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描字用文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的政治运动一波接着一波，墙上的政治标语也一层覆盖一层，杨先生几乎每年为生产队书写墙体标语，这些标语在当时，为宣传党的各项路线、方针、政策，起到了积极重要的作用。那时候，政治环境以阶级斗争为纲，杨先生成份不好，因此写起字来格外的小心和谨慎，他总是亲自打出白底，用黑色打出边框，计算字数，分好尺寸，然后用刷子蘸上墨汁一挥而就。而后，自己又亲自把这些字用软笔精心修正，仔细勾描，使其尽善尽美。每当杨先生在大街小巷写标语时，总会有喜爱书法的人驻足观赏，有的竟然看上一天，当时迎宪村的街巷墙体上，到处可见杨先生遒劲有力的魏碑书法标语。
       有一年夏天，杨先生正在北门街墙上写标语，生产队的干部告诉他：公社要来检查，要求尽快完成，并且派了一个年青的后生帮助杨先生描字。杨先生把后生领到已经写好的字前，先勾出字的轮廓，并且告诉年青后生，描字的时候要认真仔细，只能在轮廓里描，不能描出轮廓外。后生点头应诺。随即描了起来，等杨先生把那句三十多字的标语写完，回到后生跟前看他描出来的字时，几乎把杨先生的鼻子都气歪了，杨先生一下就扔掉了手中写字的刷子，对着已经刚刚描出来的字说：“把好好的字，描成甚样样了，该描的地方不描，不该描的地方乱描，大街上的人们过来过的看见了，还不把我骂死”，然后，杨先生强压下心中的恼怒，和颜悦色地问年轻后生：“念过书吧？”“念过，初中毕业。”杨先生又问“待见（喜欢）写毛笔字？。”后生说“待见”。杨先生说“待见就好，待见就好”然后杨先生转身走了。杨先生找到大队干部说：“能不能给我换个人？”领导问：“怎么要换人？他描不了？”杨先生说：“能描了，也仔细认真，就是不按我的要求描。”大队干部说：“换上个甚人了？”“年纪大一点，最好是文盲。”大队干部一听奇怪：“写字不用有文化的，怎么用起文盲来了？”杨先生赶紧纠正：“我才是写字的，用的人是替我描字的，描字不需要文化，有文化的人反而描不好。”大队干部眼睛瞪了一下杨先生：“老杨，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杨先生正要给大队领导解释，忽然有人有急事找大队干部，干部顾不上听杨先生讲，匆匆忙忙安排了换人就走了.。
       大队干部按杨先生的要求，给安排了一位六十来岁的文盲老头。老头是种地的老把式，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握过笔写过字。老头对杨先生特别尊敬，见到杨先生说“老杨，我一辈子没有握过笔，旧社会，到了春节，我自己给自己写对子，心里面想好了吉利的话，用碗底蘸上墨汁往割好的红纸上扣圈圈，一副对子一会就扣完了，今天干部们叫我给你描字儿，要是给你弄不好，恐怕毁坏了你写字儿好名誉”杨先生说：“不会的，你胆大点描吧，只要按照我的要求做，一定能描好。”说着杨先生仔细地做了示范。老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违规操作，杨先生看后，特别满意，杨先生和老头配合默契，他们在公社来检查之前，圆满完成任务，大队干部也受到表扬。
       无独有偶，1988年我在汾河二坝打工的时候，也是上级布置了清洁美化任务。其中一项就是在粉刷的外墙上写上大字标语，于是，单位领导从姚村中学请来了美术老师高亮，高老师一来，领导拿着要写的内容就指着单位门口两旁近百米的院墙说，“今天先把这门口两面的墙上写上字”，说完分配了两个描字的同志就走了。
       那天上午，我和老孟被分配到闸房清理卫生，领导巡回检查来到我们的闸房正检查我们，这时，高老师匆匆来到闸房，一见领导：“主任，快把给我描字的俩位同志替换了吧，”领导不解：“怎么了，好好的换甚人了？他们连个字也不会描？”高老师说：“你二坝有的是人才，他两个不光给我描，还会替我写了。”领导一听高老师话中有话就问：“高老师，有话你就直说吧。”高老师说：“主任，这两个后生不能用。把我的字儿描得不成个东西，完全走样了，赶快换人，换成文盲”。领导一听哈哈大笑：“你咋要用文盲？我的员工都是有文化，高素质的员工，哪里来的文盲，刚才我给你分配的两个人，是我们单位钢笔字写得最好的，你有啥要求就直说”，高老师说：“也没有啥要求，就是要求描字的人一定要给我描在我勾出的轮廓里，不能由他们自己的性子，把我写的字自由发挥。”领导说：“高老师，这有甚难的！”然后对着我和老孟说：“刚才高老师的话，你们两个都听到了吧？你们两个把他两个替换过来，一定要按高老师的要求把字描好。”
       我俩跟着高老师和正在抽烟等待的两位同志调换了工作。我和老孟认真仔细地开始描了起来，描了一会儿，高老师不放心过来查看，高老师看后，满意地点头说好。并且表扬了我和老孟，然后半开玩笑地对着我问：“你们俩没有练过钢笔字吧？你是甚毕业？”我也半开玩笑说：“我没有念过书，我们俩都是文盲。”高老师说：“文盲，我倒不相信，不过我相信你们两个听懂了我和领导的话”。我没有解释，认真地问：“高老师，我有个疑问，你为什么说描字要用文盲？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道理？”高老师笑了笑说：“道理很简单，文盲描字能严格按照写字人的意思，一丝不苟、不折不扣地描，不会有半点越轨出入，而念过书写过字，尤其是练过毛笔字的人，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他们在描字的时候，总是会把自己对汉字的理解和书法的认识，不知不觉或多或少添加到描字的过程中，有的人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对书写者的字，凭自己的主观想象任意发挥，经常画蛇添足，弄巧成拙。这样的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文盲也不如！”
       高老师一番高论使我茅塞顿开，豁然有悟：我在想，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被人修正、篡改、歪曲，仅仅是艺术上的不美观，有瑕疵，或者说制造了没有价值的垃圾和拙劣的赝品，至多也只是毁损艺术家的名声，说艺术家粗制滥造。可是，如果一个当权的政治家和领导者，他们的决策和方略被他手下的执行者有意或无意修正、篡改、歪曲，按照执行者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贯彻执行，打折发挥，可想而知，那该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后果和结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