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仓储超市，其中很多东西都是免费的，比如看得见的天地山川，草木虫鱼，朝晖夕阴，春夏秋冬，更有看不见但也许更有用的东西，比如神圣的情感、丰富的知识和深刻的道理——你尽可以随便拿。

读书，就是在拿。

剔除外在的东西，从人自身来看，人与人一生下来都没有多大区别，但走着走着就不一样了。你所在的人群里，有的眼里全是风景，有的一生都没有故事；有的识见卓远、气度非凡，有的鼠目寸光、狭隘猥琐；有的儒雅厚重、自带光芒，有的浅薄无聊、庸俗龌龊……显然，这一切不同都在于你拿还是不拿，拿了什么，拿了多少。

真的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莫过于书；最好的事，莫过于读书。有时候去到人家家里，见不到一个书柜，看不到一本课本练习册之外的闲书，便觉得诧异。一次一个朋友发动态，展示她姑娘小学六年全部用书，除了孩子二年级时我给她的一本《声律启蒙》，没有一本课外书，感觉这孩子真够可怜。

美酒佳肴是不错，但哪怕是乌鱼子老虎蟹82年拉菲，总归是酒肉穿肠过，过量了还伤身；奇珍异宝也诱人，但即便是夜明珠猫儿眼珊瑚树，也不过耳目之娱，弄不好还惹事。只有书，简单朴素沉静不语却畅通八风气象万千，入的是心，滋养的是精神。

好多人不知道精神是做什么用的。古人讲究读书求知问道探理，现代人更愿意干金融证券IT或做官，因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更容易快速致富。整个社会的华而不实喧嚣浮躁，都是拜这种本末倒置所赐。如果我们还保有对自己的责任，想诚心解除关于精神的这一困惑，不妨读读王开岭的《精神明亮的人》。

“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王开岭说，“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但我立刻意识到，这霜存在，连同那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

“粗糙和鲁钝”，是一种常态，虽然“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但我们不是经常溃败于生活的苍白和枯燥吗？

读书，就是在磨研我们的神经，让它不是那么僵硬麻木，而是变得纤细柔软，像一根根触须，伸向四面八方，去充分地感知这个世界。当你经常问别人，或者经常被问起:“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霜？”这个时候，万物为你所有。

巴尔扎克说:“应当永远追求美。”然而不读书，你是看不到真正的美的。万物为我所役而非我为物役，这是人之为人的尊严。

这本《精神明亮的人》，除了让你看见，还教你思考。它的第一辑叫“灵魂的萤火”，第二辑叫“大地的忧郁”，第三辑，叫“精神路标”。在这里，王开岭就像安徒生，开辟着又一条“光荣荆棘路”。他说，请想一想华盛顿，“每一国家都有它群星璀璨、精英齐瑰的夜晚”“他们是焦灼的战士，而非暴虐的武夫；乃平民出身的领袖，而非歇斯底里的野心家”。在他看来，这位建国者，不只是建立起一个可见的邦国，他的功勋更在于奠基了一种理念，将人民引向自由、干净和辽阔。在本国，他选择了梁漱溟和顾准，因为他们是“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和信仰躬行者”，他们的生命行为折射着“现代知识分子最有价值的一面：独立品格和理性原则”，而这，正是我们这个民族最稀缺的品性。

他和梁漱溟先生一样，“使用的是另一条逻辑：超越政治眼光的文化眼光，超越民族思维的普世思维，超越道德逻辑的理性逻辑”，他用非“纯粹物质生存的单人掩体”和“生物学的蔬菜的水平”的眼光，悲悯那些被蹂躏的个体，复盘正义和平等，关照灵魂和精神，追寻真理、高贵和良心，定义国家、公知和人民的概念，指引人走向人。

此书还有第四辑，“深夜翻书”。他翻了叶芝、巴乌斯托夫斯基、杜拉斯、加缪、爱伦堡……本来，相对于历史和自然，一个人，渺小如尘埃，但因为爱，因为美，因为思想，他们都成为不朽。

阅读，实际上就是在寻找同频的人。王开岭，他自己就是一位精神明亮的人，散发着锐利的金属的光芒。正因此，他才像一个磁场，把那么多高贵的灵魂荟萃在一起。我们接近他们，也就是在为自己的精神定位。

忽然想起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词：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就觉得这世界好可爱——供人寻欢作乐的，摔垮人；折磨人的，成就人；想要高高在上的，最终被掀翻；跟人民站在一起的，世界让位给他。

可能，这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公平。

所以，读书不是为了在巅峰光芒万丈，而是为了在谷底高贵宁静——这才是精神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