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镇有三个阎村:上阎村、张阎村和郝阎村,外村人统称他们为阎村。这三个村的人都说韩伟是阎村的,但却谁也说不清倒底是哪个阎村的。
张阎村以为是上阎或郝阎的,郝阎村则觉得应该是西边的张阎的,也可能是上阎的。因为他们都知道本村没有姓韩的。上阎村的人乐的承认是自己村的,但人家再往下问,他们却说不清是本村哪片的,因为他们村有三个自然村:史家庄、万家庄和韩阎村。
张阎和郝阎的人向他们打听韩伟,他们只好说:姓韩么,应该是韩阎村的吧。
可韩阎村的人在韩伟没当片警管三阎村前,却没有人见过、甚至听过这个人。后来听说韩伟是城里长大的,就自圆自说道:大概他老家是咱村的吧。
公安局里有好几个同事是阎村的,回村时听人们老念叨韩伟那个后生不赖,是咱阎村的,回去就捣了他一拳,问:“你小子倒底是哪个阎村的?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其实,韩伟根本不是阎村人。在24岁前,他和阎村并没有半点的关系,也没有想过会和阎村扯上关系,当然,更没有想到三阎村的人们会把自己当成阎村的一员。
这与其说是个误会,倒不如说是纯朴善良的阎村人的一种愿望:不是咱阎村的人,能这样半毛钱的事也为咱考虑?能这样实心实意地为咱们办事?
一
三阎村历史上也曾辉煌过,但从民国后,却逐渐衰败下来了。因为不处交通要道,也没有什么资源和特色产业,人们的生活全靠着两垄地。
靠着两垄地,维持温饱也够呛。穷则思变,一些有头脑的人就做起了毛活,就是收来人和动物的毛发,编织加工猪鬃毛刷、毛绳和毛口袋。一开始生意不错,群起效仿,也带动成了当地的产业。成天和毛发打交道,身上难免常沾毛带发的。后来就有了一句话来区分阎村人与邻村人:香吴村、臭北村,毛依邋遢烂阎村。人家吴村是做祭祀用品贡香的,活计干净上档次不说,关键是好闻;北村是种菜的,成天推着大粪车,身上难免有味,阎村人觉得他们还不如自己,红白喜事坐桌子也要躲着点。
后来,随着尼龙绳、塑料袋和麻袋的普及,这个产业就不行了,人们只好又爬到地里拔拉起两垄地,日子就像锅里的野菜,只剩一个苦字。韩阎村的人们又学来了吹吹打打的本事,就是出丧送殡的响器班子。人们就在那几句有名的区分标准后又加了一句:嘀嘀嘟嘟韩阎村。
但这又能顶多大事呢?死人送殡的业务又不是天天有。人们穷得难过日子,就跟上共产党闹起了革命,共产党在清(源)太(原)地区的第一个农村党支部就在上阎村成立了。
革命是成功了,但没有资源,区位又偏僻的先天劣势没有改,人们也无实力通过商业、工业改变命运。虽然出力流汗奋斗了几十年,但人们一提起三阎村,还是异口同声:昂,那是个穷地方。
韩伟2009年成了清源派出所负责三阎村的社区民警时,是24岁。
虽然小时候也在村里生活过,但后来搬到城里住,又一直上学,他的主要经历还是在城里。所以,第一次进村,他就发现了这三个村与公路沿线或有工业企业的村子之间的差距。人们不富裕啊。
那天是个上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一个小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孩子有八、九岁了,浑身脏兮兮的,手上的黑似有几日没洗,一个人孤独地在路边玩耍。当时不是假期,处于学龄的她为什么不去上学呢?韩伟走上前去,弯下腰问道:
“你怎么没去上学呢?”
小女孩看着一身警服、高大威猛的韩伟,大概是有点害怕,半天才怯怯地答道:“我没上过学。”
韩伟又问为什么,小女孩却好歹不再开口。
还是街边一位大嫂代她回答:“唉!这娃可怜呢,没户口,上不了学。”
“哦?为啥没户口呢?按规定应该给上的呀?”此时刚踏入社会的韩伟只在警校学过《户口登记条例》,对当时附加在户口身上复杂的政策规定并不清楚。
“唉!超生呗。计划生育,她是第四胎了,人家当然不给上。”大嫂叹口气,又道。“这娃生在这样的人家算是受了大恓惶了。她家的日子,唉,天底下难寻第二家!”
见韩伟听得很认真,大嫂也认了真:“后生家,我看你心善,你要有办法,快能帮啥帮一帮这家人吧,那是啥日子啊。”
随后,她就领着韩伟七拐八绕上了女孩的家。
逼仄的房内,一个女人躺在炕上,见人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一问才知道是个重度残障人士。灶台上,一个铝盆内盛着半盆菜,虽说有肉,也有粉条,只是不那么新鲜,苍蝇飞来飞去,一看就是村里办完事筵后端过来的。
男主人叫爱成,腿也不利索,干不了重活,主要收入就是在村里给故去的人穿衣、入棺、烧纸和发送,出殡的那天,既要提灵前的人偶,还得不时撒纸钱,忙上几天,挣个三、五十块钱,外加两盆吃食。家里条件不好,三间旧房,他老大年纪才娶了这个有病的女人,啥忙也帮不上。前两个孩子因为顾不上管,雨后采回榆树根上冒出来的毒蘑菇,结果不但俩娃没保住,爱成也是到鬼门关上一日游。后来二小子也就是现在的长子叫个天旺儿,也是顾不上管,大冬天的穿双单鞋,那年冬天又特别冷,大人都哆哩哆嗦的,何况孩子不经冻的嫩皮肤?结果把天旺儿的十个脚趾头冻得只剩下两个大趾头,等到大人发现不对劲,已经只剩下叹气的份。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孩子又和他爹一样,腿脚也不利索了。这个闺女是第四个孩子,一直上不了户口,学校不收,同龄的都上二年级了,她还在街上游荡。
这样恓惶的状况,任是铁汉也动情。韩伟的眼眶湿湿的,他怕人看见,硬是眨吧了半天眼皮,才把眼眶内的泪水消化掉。
房内并没有什么坐具,炕上能看到明显的灰尘,被褥也不干净,同来的大嫂也不愿意落座。但韩伟没有犹豫,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这个极爱干净的精干后生觉得,坐下去,和这家人就没有了距离;不坐,你就永远是个外人。他絮絮心心地了解了家里的情况,特别是孩子上户口的难处,不时挥手将飞过来的苍蝇赶走,用笔认真的记在了小本本上,直到把情况了然于心才出了门。
村里没有什么大商店,他去小卖部买了一堆东西,吃的、用的,大人的、小孩的,全交到了爱成手上。“这样的人家不帮,我还要帮谁呢?”他心里磨叨着。
回到所里,他把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领导也支持,但是需要很多的手续,让他和管户口的田副所长商量怎么办。田副所长之前在窗口也接触过这件事,只是因为当事人提供不了所需的材料,也不了解爱成家的情况这么特殊,这个事就一直没有办成。她听了情况介绍,见韩伟下了决心要帮助解决这个事,自然十分热心。她列出了所需的材料项目,并细致地指点他如何才能取到这些材料。
没有户口,超生是一方面,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农村生孩子,祖祖辈辈都是由接生婆在家里接产,从没有上医院这一说。一直到了2001年,因为国家有了硬性的要求,在医院出生的孩子才发给出生证,接生婆这才失了业。但有个别人家嫌麻烦或舍不得花费,仍把孩子生在家里,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小的群体——没有出生证、也没有户口的孩子,人称黑孩子,爱成家闺女就是这种情况。
要证明这些孩子的身份,手续挺多。光调查走访周围邻居的笔录材料就做了十几份,还要做村干部的笔录,还得去民政局,最后由管片民警形成综合的调查报告,证明这个孩子不是抱养或买来的,再协调有关部门取得出生证明,经过层层审批才算完。韩伟年青,又是个急性子,这一连串的材料手续,不管是份内的还是份外的,他就全包办了。他知道爱成腿脚不利索,还长年不出村,经常连地方也找不对,等办来不知道得啥时候,还不如自己少歇一会。他东奔西跑了几天,主要材料就全到手了。
超生的问题也很麻烦。本来上户口是公安机关的事,与计生部门并无关系。但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计生部门压力也很大,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就提请政府出面,出了个地方规定:超生人口上户,须先接受计生部门的处罚,派出所见了处罚手续才可以办落户。这虽然从《户口登记条例》上找不到依据,但属政府的地方政策,公安局也不好不执行,算是时代的特征。
像爱成这样的家境,根本没有能力接受罚款。韩伟觉得政策当然要执行,可上户的事情也总得解决,不能一直拖着。他去了镇里的计生办,从办事员到分管领导一个一个地找,给人家讲情况,说原由,商量渠道。镇里的同志其实知道爱成家的事,也表示同情,但他们也没有权力突破规定。
韩伟这后生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帮人是真心实意地去帮。虽然他当时并没有给爱成什么承诺,但这个事解决不了,他自己就交待不了自己,晚上也睡不安稳。一次没说通,他就跑二次;承办人主不了事,他就找领导。这些领导和同志被他緾得不行,也知道这一家的情况太特殊,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你先办,算是我们默认,但手续不会给你出。
有了这句话,其它上户的手续又都齐备,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当韩伟把户口簿交到手里时,爱成的手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原因,哆哩哆嗦的,嘴唇抖着,“哎呀,哎呀……”半天也没有说出句完整的感谢话。
接下来,他又联系了学校。这学期是赶不上了,到了秋天开学季,爱成家闺女洗涮得干干净净,就坐在了明亮的教室里。
户口和上学的事是解决了,但有三个残疾人、其中还有一个重度残疾的四口之家,虽有低保可以维持基本生活,但要想修补一下房子、改善一下生活环境,是不敢想的事。
爱成不敢想的事,韩伟想到了。他早就注意到爱成家的房子有裂缝,雨天和冬天肯定不好过。
韩伟打听到国家有这方面的专项补助,叫农村危房改造基金,就又跑到镇里,找到了管这个事的杜副镇长。杜副镇长之前与韩伟有过工作上的配合,对这个阳光、肯干的后生青睐有加,见他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村民之事如此上心,打心里支持:“你说吧,都是咱的老百姓,咱怎么帮?”
最后的结果是杜副镇长在他的权限内,给爱成争取到一万元的补助款。虽然解决不了大问题,但维修一下房屋还是够的。韩伟把款子交给了村干部,委托他们办好这个事。
村干部也很感动,精打细算、认认真真地给爱成家修缮了房子,这样,起码冬天冷风吹不进来,家里是暖和多了。
二
农村的生活很质朴,农村的人们很纯真。
农忙的时候撅起屁股不停歇地劳作,农闲下来就想缓口气,慰劳一下自己,唱三天戏就成了最好的娱乐方式。
年青人精力旺盛,又是夏天,每年到唱戏时后生们发泄过剩精力的方式就是在台前起哄和大声叫好,然后就是故意东拥西挤,叫做扛前台,这也是几辈子的传承。年纪大的人是不敢坐前排的,只好躲远一点观赏戏文。戏场上容易发生挤踩事故不说,引发打架案件也不稀奇。所以,每到唱戏时,派出所都要派人去现场维护秩序。
今年维护戏场秩序的事,自然由新来的社区民警韩伟负责。
临开戏,韩伟跳上台子,讲了半天安全方面的事,特别要求不能拥挤,不能出事故,让大家都能看好戏文。台下的后生们对他还不熟悉,只是静静地听,都没有说什么。
开戏后,一开始也比较安静,年青的也和年老的一样静静地听戏,韩伟松了一口气。但后半场因为是歌舞,合年青人的口味,容易引发他们的共鸣,青春之火慢慢地引燃,气氛就起来了。
随着音乐和歌声,台下先是轻声附和,后来就是齐声高歌,到再后,随着女歌手的上场,观众们的身体也随着节拍开始扭动。坐在台上一侧的韩伟一看不好,知道戏场上的保留节目——拥挤快开始了,他趁换曲的空档,站在台口大声叫了暂停,要求大家遵守秩序。
“韩警官!你来一首吧!你唱我们保险不挤!”
“你们说话算数吧?”韩伟大声问道。
台下齐声答道:“俺阎村人甚时候说话倒草(变卦)来?放你的宽心吧!”
韩伟的兴致也上来了:“那好!只要你们不拥挤,不打架,不惹事,别说一首,两首也行!谁还不是个后生嘞!”
台下顿时掌声一片,连远处的老年人和妇女们也使劲拍着巴掌,翘首以盼。谁也没见过警察唱歌呢。
韩伟接过话筒,手一挥,音乐乍起,台下静悄悄的。
这是一首当年风靡全国的流行歌曲,节奏明快,动感十足,歌词也十分的煽情。
当时的韩伟走出校门还没一年,一身合体的警服把他180多的身材塑造得高大笔挺,青葱的脸上阳光四射,微微的笑意在洁白的牙齿点缀下,更让他青春扬溢,活力无限。小后生嗓音又自带磁性,一出口便征服了台下三阎村的老老少少。唱到动情处,他不但放高音,肢体动作也配合得十分到位。特别是眼光,一直在与观众交流,让人觉得是在专门向自己一个人倾诉。
好家伙,这一下就把现场的气氛煽动起来了。谁也没有见过老公家的警察给他们唱歌,还是一个看着十分入眼的好后生。台下的后生闺女们先是倾听陶醉,接着轻声伴唱,唱到了那几句高潮,也就是所谓的副歌时,场上干脆齐声附和,一片欢声。
一曲终了,众人还在回味,韩伟已经在履行他唱两首的诺言,第二首很快又开始了。这一首同样唱得阳光明媚,欢快流畅,台上台下交流互动,让不知内情的人们还以为是什么明星大腕在唱,场上气氛嗨到不行。
唱毕,韩伟大声问道:“我可是按你们的要求献完丑了!下面该你们履行诺言了啊!咱们高高兴兴看一场平安歌舞平安戏,好不好?”
“不好!”台下一个声音响亮地叫道。
韩伟目光一搜寻,是前排一个染着一绺黄头发的后生,就问:“怎呢个不好了?”
“我们没有听过瘾!再唱两首!”黄毛答完,就转过头问场上,“韩警官唱得好不好?”
“好!”马上有人附和。
“再来两首好不好?”
“好!”场上一片双手相接的掌声。
韩伟大声回应:“再唱没问题,但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事!”
“没——问——题……”
于是又是两首,都是年青人喜欢的歌,依旧互动频繁,韩伟在台上边唱边动,台下的年青人按捺不住,也开始扭动。韩伟一看就急了,他嘴上没停,手上却做了个“停”的姿势,示意大家不要扭,不然就会引发拥挤。后生们马上会意,停止了四肢的扭动,动的只剩下脑袋和嘴皮,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气氛的热烈,戏场上成了警民联欢的海洋……
四首歌毕,台下的后生们还是不依不饶。村长叫个三狗,大名正海,怕韩伟累着,赶紧站出来制止:“我说你们差不多点啊!咋呢,要让韩警官把嗓子唱破?人家歌舞团的演员还等着呢……”众人这才作罢。
接下来的时间,场上秩序出奇得好,大家都规规矩矩地看演出,至散场,不但没有打架的,连丢鞋的都没有。
韩伟不知道的是,就是从这一天起,三阎村的人们都认识了他,认可了他,后生们都喊他作伟哥,尽管这个名字他并不喜欢。再后来,就有个消息不胫而走,说他本来就是阎村的……他开始融进了这片土地。
三
韩伟酒量不错,但囿于纪律,他很少放开喝,工作日更是将酒拒之嘴外。但有一次,他却彻彻底底地放纵了一回。
那年,局里搞视频监控工程,要把包括农村在内的居民点全部覆盖,消灭监控盲区。建视频监控,于国于民都是个好事,但要一次性覆盖全县,资金就成了大难题。领导们搜肠刮肚,想出的办法是县里负担线路费,各村负担本村的探头费,也就是所谓的民建公助。
这样,就出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安几个,二是钱谁出。从公安局的角度是要求把所有的村口都安上,才能达到全覆盖的目的,但农村不是古时的寨子,都是开放式的,出入口很多,按这个要求,最少的村也得安两三个探头,口子多的村有的就需要五个以上。当时探头很贵的,还要保证清晰度,要高清的,每个得上万元。要知道,分田单干以后,村里的集体经济实际上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各个村都一样,没有什么财源,更别说积累,公共资金全靠上级支持,要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来做这个,给了谁当村长也发愁。
公安局牵头的事,大家都不好意思不支持,但囊中羞涩又不敢全力支持。于是村长们就在数量上动心思,和派出所特别是管片民警讨价还价。
他们的想法是安上一半个意思一下,可这样留下的空档很多,对压缩犯罪作用不大,局里不同意。
这一来,压力就全集中在了社区民警肩上。局里每天催,所长追着问,大家都不停地揉太阳穴——头疼得不行。
经过勘测,所里给三阎村的任务是至少安8个探头,由韩伟去落实。
之前所里给村长们专门开过会,做了安排,剩下的工作,韩伟就得追在村长们的屁股后面一个一个地往下攻了。
上阎村的事,因为先前给爱成家办事,和干部们熟络些,韩伟就先从这里入手,村长也答应全力以赴。
但不安分的韩伟却另有想法。前面说过,上阎村由三个自然村组成,出入口最多,要按所里定下的最低标准安三个,其实只能守住临公路的主口,要想真正全覆盖不失控,还得再安三个。
韩伟对村长说,一锹是个动土,两锹也是个动土,困难一阵子,平安一辈子,干脆一次到位算了,就当你是支持小弟个人了。
村长都是村里的人精,不然人们也不会选他。三狗也有点狡黠,没有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说先喝酒。韩伟说纪律严得很,上班不敢喝,改天休息时我请大家。
村长说,今天你要不喝,事咱也免谈。
韩伟知道,农村的事,特别是难事,没有酒是不好办。他犹豫了一下,脚尖往地上一捻,说:喝!
他不想到饭店吃吃喝喝让阎村的百姓们误会他,就到了三狗家里。进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个理由请了一下午假,又换下了警服,这样,就没有违纪的嫌疑了。
买了点罐头之类的充作凉菜,又让村长嫂子炒了几个热的,两人就开喝了。三杯过后,村长说光咱二人喝没意思,人多热闹点。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韩伟不知是计,痛快地说没问题。三狗村长就把早就等电话的几个村干部喊了过来,添酒加筷,大家对韩伟众星捧月,轮番敬酒。
三杯常规的统一动作结束后,韩伟因为自己小,又是找人办事,就主动连着敬了三圈。干部们也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样他就十几杯下肚了。村干部们见他没有半点怯意,就把妇女主任推到阵前。
太原晋中平川有句话很应了今天的景:妇女主任上桌子,小心你的腿肚子。是说女人一旦敢端酒杯,你就得操点心了,不然喝得你站都站不稳。
果然,这位主任大姐站了起来,出口不凡:“韩伟兄弟,大姐呢酒量不行,一般不喝酒,但和你必须得喝。这一呢,你为了爱成家的事出力流汗、费力劳神,给村里解决了大难题,大姐打心里感谢你;二呢,你现在是咱三阎村的明星,年青人的偶像,大姐不敢说是你的粉丝,但至少也能算根粉条子,能和你喝酒,那也是十二分的荣幸。所以,你可不能让大姐没面子。”
韩伟也站了起来:“那不能,大姐你说咋喝吧?”
妇女主任说大姐年纪大,又是女的,你三我一,大姐陪你喝。
韩伟说好,于是三三见九,当下九杯酒就底朝了天。
众人见韩伟除了脸颊有点泛红外,并无倒下的迹象,偷着对视了一下,一时也想不出新的招数。
最年青的支委是个小后生,他红着脸站了起来:“伟哥,咱弟兄们虽然交道不深,但兄弟佩服你!你要看得起咱村里人,就和兄弟过上三个……”
“别和我说什么城里村里!”韩伟打断了他,“我从小也是喝村里的井水长大的。”
“那啥也不用说了,咱兄弟喝吧,全在酒里面了。”又是三杯。
韩伟想赶快把话题引到正事上,就开了口:“各位大哥大姐,我呢还是想说一下那个监控的事……”
村长赶紧打断,“那不急,你放心,不会让你交不了差。”于是大家又开了新的一轮。
韩伟急得不行,但还是耐着性子跟着他们走流程。终于,他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三狗村长的脸让酒激发的有点潮红:“韩伟兄弟,你要着急,老哥也给你句痛快话。先前说的三个,没有问题,我给你安;后面说的三个么……”他让老婆拿出一个二两半的口杯,倒满,“你喝一杯,我给你加一个!”
酒不算太好,但也不差,是杏花村的。可韩伟此时已闻不到它的香味。看着快要溢出杯口的二两半,他有点发怵,以前可从没有这样喝过。
四、五个村干部都面带笑意看着这一幕,等着韩伟接招;只有那个年青支委替他着急,手指不停地握成拳头,又展开,再握住……
“人家这可是给了咱莫大的面子了……”韩伟知道村里也不宽裕。“这三个探头要是加上,那治安效益可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往小处算账,自己的工作也能省多少事啊……”
“不就是酒么,又不是让我喝药。”他伸手端起了杯子,“这可是各位大哥大姐和咱阎村父老的深情厚意啊,我要不喝岂不是把自己当外人了?”24岁的韩伟仗着自己年青,咕嘟咕嘟就全下了肚。吓得妇女主任赶紧拦他,“慢些慢些,小心冲了肺……”
“一个了啊!老大。”
“没问题,我多安一个。”村长边招呼韩伟吃菜垫一垫,手却不由自主地压在自己的腰包上。他又把酒杯续满,“这次可不能一口干了,分成两口,好不好?”
“听老大的。”韩伟吃了口菜,又端起了杯子。小支委站了起来,“伟哥,两口啊!”
“好,两口。”一仰脖子,半杯下肚,停顿了一下,咬了口豆腐干,杯底朝了天。
叽哩瓜啦,众人都拍起了手。
“好后生!好后生!像咱阎村的人。”三狗一边续酒一边夸。
韩伟问:“安几个?”
“再加一个!”
“真是好老大!怪不得在村里威信高!”韩伟奉承着,端起了第三杯。
“吃口菜吃口菜!”“歇缓歇缓……”众人招呼着。
“三个喝完再吃!”韩伟摆摆手,一仰头,七两半的任务完成了。
“哎呀!哎呀……这后生……”妇女主任接过村长老婆端上来的热菜,放在了韩伟跟前。
“痛快!三加三个,明天就让会计办手续,钱不够,我个人先拿……”村长伸手又要倒酒。
韩伟按住了他的手:“好我的老大,三个就够了。”村长说,“少倒点,咱最后总得团圆一下吧,我又没让你干了,你能再喝,我也不能再掏了。”
饭后,韩伟趁着酒劲,给剩下的两个阎村的村长打电话:“老哥,人家上阎村可是全办了啊,咱那里你是啥想法呢?”
“他们安了几个?”
“几个你是想不到,反正比定下的多。”
“到底是几个?”
“你也别管他几个了,你们按定下的数量完成就行了。”
“那是几个呢?还保密?”
“6个。”
“啊……”
电话那边半天没声音。过了约半分钟,才说道,“没问题,明天就办手续。”
“好嘞!谢谢老哥支持。”
大功告成后,韩伟就要上车回单位,三狗村长赶紧拦下了他:“不行,不能开车,你这不是草鸡(母鸡)叫鸣——自己寻着挨刀么。我找个人送你!”韩伟也没有推辞。
一路上,他坐在车里,看着天上的云彩,时不时的就飘到了自己眼前,他刚伸手想抓时,却又飞到天边。到了所里,他一头就扑在了床上。有人进来叫他开视频会,他摆摆手,“去不了,替我请个假……”
散会后,所长进来问他为什么不开会,他答非所问:“11个,明天来办手续。”
“多少?”所长不相信,让副所长核实。十分钟后,所长喜眉笑眼地又进来了:
“好好睡一觉,晚上想吃点啥,我安排食堂给你做。”
四
韩伟和片区的人们越来越融洽。他是单身,时间充裕,村里的人们有了事,都是随叫随到,没有二话。小夫妻闹别扭的,邻居间翻白眼的,到了他手里都给捋得顺顺溜溜。后来,户口上附加的计划生育限制放松了,因为公安部已经有了明文规定,要严格执行上户规定,不能附加条件。韩伟抓住这个时机,按照之前掌握的底数,一家一家地检点,一家一家地帮着补材料,让自己辖区未上户的孩子全扔掉了“黑人”的帽子,堂堂正正地上学、办事。户籍员说数你三阎村上得多了,他就嘻皮笑脸地说,好我的大姐,得赶紧啊,不然一罚就得好几千,你不知道俺阎村穷啊?再说,全上了户,你要的人口底数不更清楚了?咱俩不是两全其美?说得户籍员白了他一眼:“看把你能的!你是美了,就不想想我得听计生干部多少唠叨了!”
让韩伟真正明白自己在阎村人心中的分量,是那一次交通事故。
那天,所里安排了新的任务,韩伟马上开车下村落实。当他行至阎交线的一个丁字口时,突然就看到一辆警车从村里驶了出来,是柳杜派出所的张增祥,同时入警的兄弟。见增祥和他打招呼,他就想停下问句话,顺脚踩了刹车。却没有想到后面有一辆货车,司机不知道被地里的什么东西吸引,等这伙计的目光转回路面时,两车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大货车身子笨,惯性大,随着一声怪异刺耳的刹车声,货车猛地顶在了警车后部,把韩伟连人带车一下子就顶到路边的水渠里,幸好车没有翻。要不人说吉人自有天相呢,那么大的撞击力,车屁股是开了花凹回去了,他人却屁事没有。他试了试车门还能开,就下了车,爬上渠堰,一屁股坐在了路边,这时才觉得胸口隐隐作疼。
再说增祥,刚打完招呼就不见了韩伟的踪影,以为是被压在了车下,急得他围着大货车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韩伟!韩伟!哪去了……”
货车司机一看把警车给撞渠里了,车里的人生死未知,旁边还另有一辆警车,和一个大声喊叫的警察。他紧张得手也哆嗦起来,好不容易才拔通了车主的电话:“出……出大事了!把警车给撞了……”
韩伟听见增祥的喊声,嫌他麻烦,就揉着胸口,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别喊了!在这坐着呢……”
听到声音,两人才发现,韩伟在离车好几米远的路边坐着。
路上很快聚了不少人,都在着急地打听:“谁让撞了?有没有事?”待得知是韩伟时,有人就喊了起来:“害杀了(清徐方言,糟透了),是咱阎村的韩伟!”
大家都围了上来,争着想知道韩伟有没有事,有的伸出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见没有外伤,才稍稍放了点心,但仍旧催他赶紧上医院。
有的群众则往村里打电话:“咱阎村的韩伟让车撞了……”
得到消息的人都往过赶,很快路上就聚了成百号人,把公路堵得成了单行线。这时货车车主也赶了过来,一听说被撞的是警察不说,还是人家本阎村的,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也害了怕,“这,我要是哪句话说不合适,阎村人还不得把我吃了……”他不敢多言,只是不停地对闻讯赶来的所长和副所长说:“咱先检查,先检查……”
韩伟试着活动了一下,除了胸口碰得有点疼外,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安慰车主和司机说:“快不用了,没啥事。你们开上车走吧。”
但阎村的人们不答应,齐声吼道:“不能让他们走!检查完再说!怎么开的车了,怎么能把俺的人撞到渠里……”
韩伟对大家挥了挥胳膊,又抬了下腿:“你们看,真的没事……”
马上就有人叫道:“不行!那也得检查,不然我们不歇心(清徐方言,放心)。”后面的人也嘈嘈杂杂地嚷着让快点去医院检查。
韩伟和所长们都有点感动,只好顺从民意,去医院拍了个片子。除了胸口因为受到碰撞有点肌肉疼痛外,并无大碍。所长说你啥也别说了,休息三天。韩伟说呆在家里我憋闷得不行。大家只好把他拉回所里。
副所长是位深耕清源镇二十多年的老民警,特别是对三阎村更是自认为非常熟悉,他不明白一个刚来时间不长的新手,他的安全何以让辖区如此多的人挂念,暗中细细地做了一番了解,最后说了一句话:“这后生行了!是个好料。”
如今,韩伟离开清源派出所到刑侦大队工作已经七八年了,三阎村的许多人都还念着他,有了不吃底的事,不由自主地先给韩伟打电话,逢年过节做点稀罕吃食,心里也总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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