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妈妈上班

时间:2023-06-12 08:45:00   作者:沛然   来源:清徐融媒  
内容摘要:我妈的工作室朝北,外面是一棵20多米的大樟树,绿意一年四季伸进屋里。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她到工作室,摆好坯,调青料,满杯茶,坐在窗前画画,有时候也刻花,脖子痛就起身走走,眼睛发酸就往外看看。自18岁起到51岁,她一直作为绘瓷匠人工作和生活着,大部分时候她整天...

陪妈妈上班 图1

 

我妈的工作室朝北,外面是一棵20多米的大樟树,绿意一年四季伸进屋里。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她到工作室,摆好坯,调青料,满杯茶,坐在窗前画画,有时候也刻花,脖子痛就起身走走,眼睛发酸就往外看看。自18岁起到51岁,她一直作为绘瓷匠人工作和生活着,大部分时候她整天不说话,一个人待着。

一直到二十七八岁,我对我妈都心怀怨怼,指责她不是个好母亲,抑或根本不爱我,致我人生中有一片巨大的名为“母爱”的空白。实际上,工作原因再加感情不和,我父母常年分居,虽然没有离婚,也不能算完整,她从来不拥抱我,极少陪伴我,很少提及我。

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强烈地爱自己的孩子呢?这个问题长久困扰着我。二十岁时我开始提笔写小说,我把自己当成受害者,那时我认为我爸也是受害者,对他充满了同情,认为我妈不仅是糟糕的母亲,也是糟糕的妻子,我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她,为宣泄不满,在小说中对以她为原型的女性角色极尽侮辱和嘲讽,写完那部十万字的小说,怨恨只增不减。

直到我上小学,我爸才拿到工作调令,从乡村中学调回城里,那时候他们感情已经出现问题,我妈嫌弃我爸无用懦弱,我爸嫌我妈强势自私,因为他们经常吵架,我不得不扮演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哭着劝架,一开始我还能投入表演,给足情绪,周而复始后颇感厌倦,两位爱谁谁,任是爹妈也不奉陪。小时候我很少想起我妈来,身边充当“母亲”角色是奶奶和两个姑姑,奶奶则是最传统的中国女性,对她来说,人生圆满主要表现在“一家人整整齐齐”,而我妈恰恰站在了她的反面,所以我奶奶对我妈的评价最低,甚至包含诅咒,她认为我妈必然孤老终身,不得善终。

考上中学后,我向我妈提议和她一起生活三年,出于我上学考虑,住在她那里方便得多,而且我直觉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等到考上大学,我们只会越离越远,出乎意料的是,她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同意了。

事实证明那三年我们相处得并不愉快,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我妈的“冷感”,她没那么在乎我,并不擅长照顾人,也不擅长照顾自己,她一直不怎么会做饭,饮食潦草,衣着朴素,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我也跟着过了三年这样的日子。

好日子想不太起来,争吵的记忆却鲜明,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一般和我爸相关,她控诉,我辩护,她反驳,旧账翻起来,几个来回,然后她声调突然拉高,气急败坏,“你和你爸是一伙儿的”,急了她会动手,挥舞起拖鞋或者扫把,我躲进房间里啜泣,后悔自己不该来到她身边。

大学四年,我只和我爸单线联系,只有我妈也在一旁时,才寒暄几句,其实没有什么可说,互相听个响儿,知道对方还活着就够了,更甚这响儿也不用听,我爸会代为转达。

工作之后,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时间也待不久。我妈和我爸之间的关系倒是缓和不少,大抵是认命,吵吵闹闹分分合合,蹉跎之余,也埋下无法割舍的情份。

后来有一日,我妈邀请我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她说房东有一条可爱的小白狗,成天粘着她。我跟着去了,说是工作室,其实只是一间阁楼小屋,夏日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旧风扇呼呼吹着。小白狗就在脚边躺着,她时不时停下来,给狗挠挠痒儿。我跟她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闲聊,到她熟悉的领域,她忽然话匣子打开,讲了讲各种青料的特点,以及康熙青花和雍正青花之间分水技艺上的一些差别,她讲得开心,我也听进去了,她又说,其实她一直希望我能更了解陶瓷一些,这样我们之间会有更多话聊。那天我关窍打通,发觉自己太过沉溺于“被忽略的女儿”这一身份,专注在自己感受到的不平和伤痛,没有一刻理解过她的处境,而忘记了我妈可能是一个孤岛上渴望交流的独人,我一直忽略她超脱和飘逸的部分,试图从生活层面与她和解,但其实她更接纳生活之上的交流,那部分才是她真正看重的,换言之,其实她追求交流的默契和深刻。2015年北京有画廊空间举办一个名为《妈妈的手艺》的展览,我为我妈妈报名,寄送了两支花瓶过去,又为她写了一段从业介绍,那是我第一次发自真心地为她写点什么,展览方把文字印成小折页,又做了展签,我都寄给她了,她收到大悦,说比某件陶瓷卖了大价钱还开心。

因为有了一个确定的纽带——陶瓷,我们之间的关系才顺畅了一点。我妈在家庭中的形象偏于阴郁、拘谨,但走出家门,却是个活泼自如的人,喜欢交朋友,对欣赏的人不吝赞美,别人也很喜欢她。这些交流弥足珍贵,也让我对家庭对她的束缚看得更清楚。

之后每次回景,我都会到工作室陪她上一两天的班,这就是我们重新建立联结的方式。我尽量不把自己代入需要被关注的女儿角色,而更多作为亲密的朋友,不去打扰她,只做一些记录,这样的相处反倒轻松,看她画画对我来说也很解压,专注会增加人的魅力。

我妈有天资且努力,即便在最怨恨她的那段时间,我也承认这一点。她好钻研,且有悟性,对康雍和空白期的青花绘法十分熟稔,因一支妙笔,成为许多作坊竞相聘请的“徐老师”,此事给她带来职业上的矜持,也给她带来财务上的自由。她一直挺有钱的,这是她做某些决定的勇气。

几年下来,我们积攒起了一些默契,比如各自的喜好,对陶瓷的一些看法,我也能稍微向她倾诉一些生活的困扰,她可以跟我吐槽一下我爸,陪她上班变成我回景最喜欢的项目之一。

长大三十岁,忽然也到需要考虑结婚和生育的年龄,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陡然增加,我直觉自己排斥成为母亲,想到多年之前和室友的争论:如果我妈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如果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成为母亲吗。这些疑问一一浮现,而她很少表露真实的想法。她天性倔强有反抗意识,却非常在意社会评价;她是传统家庭关系的不完全反叛者。

近几年我的功课之一就是理解我妈,把她当成一个完整的人去理解,而非一个“母亲”,那些更深层次的动机、无法启齿的理由、流动不明的意识,以及社会和性别结构加诸的影响,都纳入考量,想得多一点,越发觉得理解母亲是东亚女性的必修课,无论我们的母亲是规则的服从者还是反叛者,都对理解女性处境大有帮助。

4月初我回家,在我妈的工作室和她进行了一次长谈,那天她说得很急切,我记下一些令我印象深刻的话语——

“我对家庭对小孩真的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不光是对你,对伴侣、家人都是一样,我想不起给你们打电话,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为什么要联系这么紧密呢?我天性就是这样,人很难违拗自己的天性。”

“我结婚生小孩太早了,什么都不懂,那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生活,女孩子到了年纪就有人来求,然后结婚生小孩,没人来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没有问过自己。但是结了就是结了,生了就是生了,感觉就像掉进了陷阱里。”

“你爸一直希望我回去相夫教子,他自己没有能力养活一家人,但是思想还是老一套,觉得女的在外面工作不安全,容易被不怀好意的男的盯上,怕我在外面玩。他又没办法说服我不工作,我不工作了,他能有现在这么清闲的生活吗——每天写写字,和朋友吃饭喝酒吹牛。我不给他添麻烦,他过得开心极了,又想占尽嘴上和道德上的便宜,一直在家人、朋友和小孩面前贬损我,说我不顾家,对小孩不好,不服管束——我为什么一定要被他管着啊,我也从来不管他。他太虚荣了,我看透这一点。”

“如果婚姻一定要有人牺牲,为什么一定是牺牲掉我呢?”“你小时候,你爸在外面工作,我也工作,你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但是你爷爷奶奶从来不会责怪你爸爸,只会指责我不顾家,骂我不是个好妈妈。你也不喜欢我,我想想真是生气,为什么所有矛头都指向我。那时候我最怕去见你,你爷爷奶奶看我的眼神我受不了。真的全部是我的问题吗?你爸爸没有问题吗?你爷爷奶奶没有问题吗?”

“如果你有喜欢的事情,觉得那件事情很重要,重要过结婚生小孩,那你就不要结婚生小孩,我支持你,人生并不只有这一个选项。”

剥除掉这些话语中的怨恨和愤怒,我觉得我妈也表达出来了“成为母亲”带给她的痛苦和悔意。她从很多方面来说是已经摆脱了传统家庭身份的女性标签,也依然受困于“母亲”这个身份施加给她的诸多压力,无法跳出,也无法好好面对。

直至今日,我基本可以下判断,我妈不适合做母亲(非贬义),如果她没有因意外怀孕而步入婚姻,没有太多来自社会和家庭层面的压力,给她选择的权利,她可能会拿出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技艺、名望、社会地位、财富等。但是成为母亲是既定事实,母职,就是对女性其他身份的侵蚀和取代,由此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都会一定程度上阻碍进程,有更多的案例证明成为母亲干扰和打断了许多女性的人生计划,我妈就是个例证。

在阅读这本书《成为母亲的选择》时,不断地回想起我的妈妈,如果作者在中国进行采访,我一定会将我妈妈推荐过去。书中每个章节,都让我对围绕着“母职”所建立起的种种针对女性的社会规范、集体想象和道德训诫重新认知,帮助我再次理解我妈,及更广泛的女性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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