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深秋的一天,庄稼已基本入仓,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开始有空坐在大街上喘口气。
忽然,从村外的北村道上走来了两大两小打扮不寻常的一家人。男的身材高大,一身中山装,还不显得另类。其他三位就可以说是洋装异服了:妻子上着浅色线衣,下穿棕色长裙,黑色皮鞋;女孩上穿十分时髦的套头印花线衣,胸前还飘着两个小线球,下着印花小裙子,足蹬小皮靴;小男孩也穿着小皮鞋、花衬衫,外罩小线衣,十分洋气。除了衣着,他们的长相更吸引人们的眼球。丈夫倒没什么,女孩也不算特殊,不普通的是母子二人:一头黄褐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还有就是深陷的眼窝和白白的肤色,是典型的洋人。
虽然牛家寨是个大村,但这样的场景还是十分少见。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男人停下脚步,用有点变味的乡音,向人们打听在村学校做工的兄弟何伟。这时,有些上年纪的人才认了出来:这是走关东二十多年没音讯的何家老大——戊东儿回来了……
戊东儿本名何经,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生人,是何家的老大。由于家境贫寒,人多地少,后来下面还添了两个弟弟,从小就饥一顿饱一顿的。19世纪20年代初的山西,虽然比起别的省份战乱少一些,但却天灾害频仍,周边兵荒马乱,省内旱灾、蝗灾接二连三。特别是1920——1921年的北方严重旱灾,造成了大饥荒。他所在的清源县的牛家寨也难以保全。人们终年辛苦下来,怎么也填不饱饥饿的肚皮,何家的日子已经快揭不开锅,难以为继了。要是在好年景,戊东儿这个年纪本已该张罗着说媳妇子了,可眼下连嘴都糊不住,谁又顾得上这些呢?
与其饿着肚子等死,还不如走出去,说不定还能找到活路。望着家徒四壁的穷家和愁眉不展的爹妈,戊东儿下了决心出动闯荡,给家人省下口粮食。
民国初年在汾河两岸流传着一首民谣:“俺娃儿蛋,俺娃儿亲,俺娃儿大了走关东。深蓝布,佛头青,虾米海菜吃不清。”这样的描述让人十分动心,要想逃个活命,人们都跟风似的往北走。
向北走有两条路,一条是走西口往内蒙古,另一条是走关东去大东北。山西北路的人们习惯于走西口,而中路的晋中一带则往往是走关东,也叫走外。之所以用走而不是像山东人那样用闯,大概与两地的民风有关。山东自古以来民风剽悍,天下响马尽出于此,《隋唐英雄传》和《水浒传》两部书写尽了山东人的豪爽和霸气,即使是活不下去了去逃命,也要响亮地喊个闯字!而山西向来民风纯朴,内敛,低调,谨慎,小心,一生践行的是埋头苦干。一个走字,把山西人不与人争执、不事张扬的性格说得如见其人。
往北走的潮流大概是从清朝后期开始的。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清政府有感于东北老家多年禁垦带来的疆域空虚和外国渗入,出于稳定边疆和增加税收的考虑,决定开禁放垦,鼓励内地的百姓移民实边,以振兴关外经济,从此,食不裹腹的民众掀起了向口外、关外迁移的高潮。
到东北谋生的百姓以华北居多。据清《军机处录副》记载:“吉林、宁古塔等处,(人参)刨夫除本地旗民外,多系山东、山西、直隶(河北)等处流籍。”到了民国时期,山东、山西、河北人到关东更如洪流汹涌,移民规模大大超过清朝,一直延续到了20、30年代,甚至40年代还有人去碰运气。
凡是有雀儿飞过的地方,就有山西人,这些山西人中,自然也有清徐包括牛家寨的人。彼时汾河两岸的清源、徐沟两县,走外到关东成了风气。这些人中,虽然有个别是瞅准了商机投资经商的,但大部分是活不下去了碰运气的。据不完全统计,牛家寨全村走过关东的人,至少在60人以上,这在一个村中,比例是很高的。这些人一般是以家族、亲属关系为纽带,一拖二、二拖四,互相拉帮。如李发荣家先后有兄弟6人互相拉帮着到了关东,东街郝家去东北的有10人之多,西街牛家也有10余人,人数较多的家族还有任家、武家,戊东儿所在的何家也有人走出去了。
离开老家向北跋涉,就成了众多盲流中的一员。临行前爹妈从牙缝中抠出的少得可怜的盘缠干粮,对于数千里的漫漫长路无异于杯水车薪。跟着本家本村的人结伴北上,虽然风餐露宿,但毕竟互相有个依靠。一行人能扒火车扒火车,扒不上车就靠两条腿;能找上吃的就吃上口,找不上就先喝口凉水。晓行夜宿,长途跋涉, 20出头的戊东儿跟着乡亲,靠着一路乞讨走出了山海关,终于来到了奉天(沈阳)。
在举目无亲的大东北立足,也并不像出来前想象的那么容易。好在年青,力气就是牛家寨人的资本。戊东儿和其他乡亲一样,从出卖力气给别人打工做起,当学徒,伺候做买卖的掌柜,后来又帮别人种地,慢慢地开始融合在当地的环境中。他们一边打工,一边寻找更好的发展空间,于是又一步一步往北挪动,不知不觉间,就挪到了中国的最北端黑龙江边。
滔滔的黑龙江把肥沃的黑土地分成了两边,南边是中国的桦川县(当时是伪满统治,称三江省佳木斯市),另一边则是中华的故土——不过已经属于苏联了——北隔黑龙江、东隔乌苏里江,是俄罗斯远东区的哈巴罗夫斯克和比罗比詹市。
当时的佳木斯,处于日寇的占领之下,百姓成了亡国奴。侵略者的欺凌、汉奸二鬼子的敲诈,虽然让人压抑,但比起山西干旱贫瘠的土地来说,在这黑土地上找口吃的还是相对容易。戊东儿和几个结伴来的老乡就在这里稳定了下来。
就这样过了几年。期间他托人给家里报了平安,也知道了清源老家的情况。通过他仅有的几次来信,家人知道他过得还算顺当,准备再攒上点钱,回去成个家。
好不容易盼着日本人投降了,东北又成了中国人的天下,家人都以为他会很快返回故乡。不曾想,他却从此再无音讯。
没几天,东北又打起了仗,然后是全国打,就连晋中清源也是枪炮声不断。揪心的爹妈往原来的地址寄信,向返乡的人们打听,但都没有结果。一开始,家人们还有点盼头,慢慢地随着时光的流逝,寻找的热情也就淡了下来,就连他的二老爹妈也灰了心,觉得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的生龙活虎的大儿子八成是不在人世了,因为那个时候,老百姓的命并不比蝼蚁金贵,悄然间失踪的人太多了。
东北解放了,没有消息;清源解放了,也没有音讯;全国解放了,天下太平了,戊东儿依然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1956年,距戊东儿失去音讯已经11年了。这时的牛家寨,村民全部加入了高级社,人们的生产生活已经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就连他熟悉的村西老爷庙,也拆了塑像,改成了教室。他的老父亲已在前几年去世,只剩下饱经苦难的老母亲在夜晚数着星星想着他。
这一年冬天,村里按照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规定,民主选举了乡、县人民代表。在统计选民时,还有人提起了他,但多年没有影讯,自然没法给他登记。
谁知,就在选举结束后,家里却接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件,工整的汉字旁边,却打着洋文的邮戳。村里有人认得,是俄文。信是从苏联寄过来的,写信人正是何经,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戊东儿,只不过,这时的他,已经改名叫何继臣。
原来,1945年的8月8日,苏联根据《雅尔塔协定》对日宣战,百万苏联红军分三路向盘踞在东北的关东军大举进攻。 8月15日,苏联远东的舰艇部队就进驻了佳木斯码头,16日,苏联红军第632步兵团开入佳木斯,仅用了7天的时间,就解放了三江地区。
当时,戊东儿与其他饱受日寇和伪满洲国迫害的佳木斯百姓一样,对于解放东北期盼已久。消灭日本关东军的战役刚开始,当地下起了大雨,苏军的许多重型武器陷在泥里。为了帮助苏军前进,他和几百名村民自发地聚集起来,顶着风雨,踩着泥泞,帮苏军推着战车前行,终于走出了困境。为此,苏军在他们中征召了一批年青力壮者随军行进,给军队做后勤服务。不曾想因福得祸,在苏军撤退回国时,却不让他们回家,而是强行让他们随着军队一起到了苏联境内。
到了苏联的远东地区,这些中国人又在部队上干了一段时间,不久就被安置到农场做种地的老本行,主要是种植蔬菜供应军队。
苏军对他们的管理极其严苛,眼见着回国的愿望一时半会没有指望,无奈和苦恼中,已经老大不小的戊东儿和一位同在农场工作、对他关心备至的俄罗斯姑娘结了婚,并很快有了大女儿。这期间,他和同伴一样,时刻关注着国内的形势发展,也打听到共产党越打越勇,一直打出了山海关,解放了全中国,老家山西省也早已解放,他的思乡情结越来越重。
当时,中苏正处于蜜月期,戊东儿分析了形势后,向当局递上了回国探亲的申请。没有回音,他就隔一段时期再递。而当局对他的戒备与考察也一直没有停止,直到他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儿子出生后,才松了口,说是再考察一段时间,等上级批准了就可以探亲了。而这一考察,两三年就又过去了。
当他的儿子5岁的时候,终于有了准信。当局通知,他和伙伴们的回国申请已经批准,但要分批,他被安排在1957年的下半年。欣喜若狂的戊东儿赶紧给老家发出了信件。他不知道的是,之前他寄出的信件,家人一封也没有收到,惟有这一封,平安交到了收件人手中。
1957年的深秋,离开家乡二十多年的游子终于踏上了返乡的路程,随行的还有他的俄罗斯妻子和两个混血孩子。坐船过江,之后是一连串的汽车倒火车。经过了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戊东儿又闻到了陈醋的酸香。
他不知道的是,他那苦了一辈子的老妈,没有等到他回来的这一天,已在此前的一年追随父亲而去。步他后尘走了关东的三弟何刚,也已在1951年携在东北娶的妻子返回了太原,在一家工厂做工。留在老家牛家寨的,只有被阎锡山抓走当兵、在解放太原战役中死里逃生的二弟何维,孤身一人生活,被村里安排在村学校工作。
在爹妈的坟前磕完头后,戊东儿领着妻子儿女在村里转悠,从东街转到西街,从天地庙转到财神庙。日思夜想的家乡还是老样子,除了人们的精神面貌。期间,他看望了小时候的玩伴牛贵,这是村里最早的共产党员。二人手拉着手,长吁短叹:分别时风华正茂,归来时已鬓生华发,真是造化弄人啊。
几天后,终于团聚的兄弟三人带着全家在太原找了家照像馆,把劫后余生的幸福定格在了那一刻。
苏联当局规定的返程日期很快到了。回到苏联后,家乡亲人的困苦特别是缺吃少穿的景像在戊东儿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能做的,只是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物资尽可能多地寄给家乡的亲人:面粉、挂面、布匹,同时通过书信表达思乡之情。
但这来之不易的温馨,不久就被政治的风暴吹得烟消云散。在1963年寄出最后一批东西后,随着中苏的交恶,这位流落异国他乡的牛家寨游子再次与故乡失去了联系。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时至今日也再无消息,只剩下一张全家福留给家乡和亲人无尽的思念……
Copyright © 2005-2024 清徐融媒 清徐县融媒体中心唯一官方网站 举报电话:5722696 网上举报邮箱:qxrbs@163.com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号:14120200008
便民服务热线: 匪警 110 火警 119 交通事故 122 医疗急救 120 自来水公司 5722518 煤气服务站 5724534 供电公司 5206000
社情民意通道 5711111 低保举报电话 5725596 流浪乞讨人员求助电话 5732289 本报新闻热线 5722696
晋ICP备2020013838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