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杨房村,桃花刚褪去残红,柳絮在春风里翻飞。60岁的马三儿推着轮椅上的孙女宇菲穿过村口的柏油路,老陈醋的酸香从路口飘来。赶集的日子里,他又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子在人群中慢慢转悠,阳光落在他努力挺直的背上,映出岁月沉淀的温柔。这个曾经的泥瓦匠包工头,用十几年时光书写了一段关于爱、坚守与生命奇迹的故事。
命运降临的寒冬
2011年深秋的一天,马三儿的手机在工地的青砖上震动不停。儿子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爸,医生说宇菲脑积水,可能……可能活不过两岁。”放下砌到一半的砖墙,他沾满水泥的手掌在工作服上擦了又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个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三十年,带领十几个人干包工队的汉子,第一次尝到了命运的苦涩。
五个月大的马宇菲躺在医院的保温箱里,额头鼓得发亮,头部的皮肤因积水太多出现了很多裂纹,眼睛被肿胀的眼皮挤成细缝。当医生再次建议放弃治疗时,马三儿盯着监护仪上起伏的绿线,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抱孙女的场景——小身子软乎乎的,像团棉花,趴在他肩头打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是条命啊。”他喉咙发紧,转身办理了出院手续。
儿子儿媳很快去了外地打工,留下老两口和病婴。马三儿和爱人开始了至今不敢回首的生活:晚间隔三个小时喂一次奶,孩子不会用奶瓶,只能拿勺子一口一口喂进孩子嘴里,每次喂奶一个小时。中间还要换尿布。宇菲吞咽困难,常常吃一口呛半口,奶液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他就用温毛巾一遍遍擦拭,生怕腌坏了皮肤。日夜不停地照顾,他和爱人半年不到,都有了白头发。那段时间,邻居们常看见曾经风华正茂的他疲惫地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头部明显大于常人的孩子,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倾斜的老槐树护着弱不禁风的幼苗。
最艰难的是面对流言。“花那钱干啥,早晚是个累赘。”“老马家上辈子造了啥孽哟。”赶集时,背后的指指点点像针尖扎在背上。马三儿却反其道而行之,杨房村逢“五”赶集,每逢赶集,他必定推着婴儿车在集市里转上三四个来回。老伴不让他去,怕被人笑话,拗不过他,只能躲在屋里抹泪,他却昂着头:“让孩子从小习惯异样眼光,总好过一辈子锁在屋里。”到了集市,他故意停在人群密集的菜摊前,笑着和熟人打招呼:“我家宇菲今天能喝两勺米汤了。”起初有人掩嘴偷笑,渐渐的,大家发现婴儿车里的孩子虽然头歪向一侧,眼睛却亮晶晶的,看见糖葫芦会咧嘴,听见快板声会扭头——原来脑瘫儿也有生动的表情。
在阳光下舒展生命
2019年春天,宇菲到了入学年龄。马三儿蹲在杨房小学的台阶上。他掏出三十多张奖状——全是这些年自制的“家庭教学成果”:宇菲会数到100了,能用左手画太阳,能背《咏鹅》……校长望着老人磨破的袖口叹道:“特殊教育学校更专业。”马三儿突然起身,从帆布包里抖落出关于残障儿童教育的剪报:“书里说,正常环境才能激发潜能。”校长盯着他晒黑的脸和诚恳的眼神,终于点头:“让孩子试试吧。”那天傍晚,他蹲在操场边抹了半小时眼泪,衣服上的灰混着泪水,在胸前洇出深色的印记。
但现实比想象更难。宇菲无法行走,课间如厕需要背抱;四肢痉挛让她握不稳铅笔,课堂上会因为控制不住的颤抖发出声响。彼时儿子和儿媳已经离婚,都指不上,马三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解散包工队。当最后一个工人收拾工具离开时,他摸着堆在墙角的安全帽,想起曾经带着队伍在周边村盖房子的日子,月入五六千的收入让他在村里算得上体面人。如今,他要成为孙女的“专职保姆”。
每天清晨,他需要推着轮椅上台阶,虽然总有热心的师生来帮忙,但作为主力的他,后背的汗渍在衬衫上结成了洗不掉的盐花;课间,他就拍打她僵硬的小腿肌肉,按摩不能伸直的双手,和她做游戏……宇菲上课时,图书馆成了马三儿的第二个家,几年下来,图书管理员发现,这个仅有小学学历的老人,借阅了几百本书。
为了让宇菲更快融入班级,马三儿用糖果、小文具等赠与帮助宇菲的同学,铅笔盒里永远备着十支削好的铅笔,看见哪个孩子帮宇菲捡东西了,就把糖果、小文具塞到孩子手里,宇菲说:“爷爷,你可真大方!”他说:“有舍才有得,人家帮助你,你要懂得感恩。”宇菲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大课间活动时,马三儿把她抱到操场,总有小朋友和她做游戏。他们捡了柳枝让她摸一摸刚冒出的嫩芽,摘了小花让她闻一闻蒲公英的清香。班主任孙老师记得,在一次班会课上,宇菲用不太清晰的声音第一次回答了问题,全班同学拍红了手掌。
在岁月里种出希望
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绿,马三儿数着存折上日渐干瘪的数字,喉头像塞了团浸了盐水的棉花。曾经雷打不动的家庭旅行计划早已成了泛黄的老照片,商场橱窗里的新衣裳总在爱人的目光里黯然失色,就连街角常去的小饭馆,也成了记忆里模糊的香气。他对爱人说:“抽烟对孩子不好,戒了!以后别买了!”爱人悄悄抹泪,她知道,他是为了省钱。饭桌上难得一见的红烧肉,他总要把最厚实的几块挑进孩子碗里,自己只就着汤汁扒拉白饭。
深夜的台灯下,他握着孩子的成绩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纹路。“要不……今年读完就别上了?”话音未落,孩子眼眶通红,颤抖的小手不停作揖,哭着对他说:“爷爷,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让我上学吧!我想上学。”孩子的哭声像钢针扎进他心里。爱人闻声赶来,三人抱作一团,泪水浸透了彼此的衣衫。那一刻,皱纹里盛满的苦涩,在无声的抽泣中凝成了滚烫的誓言。马三儿暗下决心,日子再难,也不再动这样的念头了。
往后每个寒暑假,晨光微熹时总能看见马三儿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出门。工地搬砖、帮人采摘……零散的零工收入如细流汇入生活的河床。日子虽清苦,每当看见孩子攥着奖状雀跃的模样,他便觉得,那些浸透汗水的晨昏,都化作了照亮前路的星光。转折出现在2022年春天。校长找到他:“学校缺保安,您来试试?”上岗那天,他穿着制服摸了又摸,戴好保安帽时,宇菲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角:“爷爷……帅。”从此,校园里多了个特殊的守护者:清晨在校门口迎接学生,课间巡查时顺道给宇菲送热水,午休时在花坛边修剪月季,落叶被他扫成小动物的形状逗孩子们笑。
收入稳定了,他却更忙了。每到周末,他就载着宇菲到处走:去省图书馆培养孩子的阅读兴趣,去清源水城看瀑布增加见闻,去县城上语言课。当宇菲第一次在讲台上朗诵《我爱你中国》时,同学们的掌声如潮水般响遍校园。没人相信这个口齿清晰、笑容灿烂的女孩,曾被判定活不过两岁。马三儿躲在教室最后排的阴影里,拿着手机拍视频的指节攥得发白——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在人们面前流泪。
2023年夏天,当年断言宇菲“活不过两岁”的那个医生来村里义诊,看见坐在轮椅上背古诗的女孩,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宇菲转头看见穿白大褂的人,脆生生喊:“叔叔好!”李医生握着马三儿的手直晃:“奇迹,这是医学奇迹!”老人却指着教室外追逐的孩子们:“是这些同学给的奇迹,还有老师、校长,还有给咱捐米捐面的慈善会……”他的声音渐渐哽咽,阳光穿过窗户,在宇菲发梢镀上金边,像披着光的小天使。
让爱成为循环的光
每个周一的上午,学校操场的广播准时响起。马三儿佝偻着背,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环住孙女壮硕的身躯,青筋在脖颈间凸起。国歌奏响的瞬间,他咬紧牙关将一百二十多斤的宇菲缓缓托起,豆大的汗珠顺着花白鬓角滚落:“宇菲记住,有国才有家,不爱国可不行!”每周雷打不动的升旗仪式,成了爷孙俩镌刻在晨光里的爱国誓言。
县里组织慈善活动,他使出浑身的劲儿才能将宇菲抱上车,同村人摇头不解:“跑几十里地就领袋面粉?油钱都亏了!”马三儿却笑着替孙女掖好毛毯:“带娃去,是要让她摸摸那些捐赠箱的温度,看看陌生人掌心的茧子。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在默默托举希望,往后才懂得把感恩种进骨头里。”
寒来暑往,八辆轮椅在求学的楼梯间磨穿了轮子,保安室的工资条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单薄。每逢周末,马三儿就戴着草帽钻进雇主的蔬菜大棚,指尖被菜梗划出道道血痕。“一小时十块,多干几天,我家宇菲就能坐上新轮椅。”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布满皱纹的眼角漾开笑意,“只要还能扛得动,就不给国家添麻烦。”
在爷爷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下,轮椅上的女孩眼中闪烁着星辰。曾经对宇菲关爱有加的老师调走后,她得了新奖状了、考了好成绩、看了新书总是第一时间向老师汇报。2025年春节前,她执意让爷爷载着自己奔波几十公里来到老师家里,只为亲手给老师送上自制的贺卡:“等我长大了,要送您一辆小汽车,再不让您风吹雨淋!” 这份稚嫩却滚烫的誓言,恰似山间清泉,在岁月里叮咚作响,诉说着爱与希望的传承。
现在的马三儿,床头多了本皱巴巴的笔记本,记着宇菲的每一点进步:“2018.3.15,宇菲会用筷子夹豆子了”“2024.8.21,宇菲有了第八个新轮椅”“2025.3.28,宇菲第一次独自登台演讲”。晚饭后,他常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教宇菲折千纸鹤,粗糙的手指捏着彩色卡纸,慢慢对齐边角:“你看,翅膀展开才能飞,人也一样,得有本事才能飞起来。”宇菲似懂非懂地点头,千纸鹤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像随时会乘着月光飞走。
这个曾梦想走遍中国的老人,六七年间最远只到过省城的图书馆。但他总说:“宇菲的眼睛就是我的望远镜。”六年的小学时光即将结束,宇菲从未迟到早退过一次,她的学习成绩也一直在进步,每天晚上爷爷都会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听写她的英语单词、语文字词。宇菲的书桌上放着她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爷爷教给她的话:“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努力奋斗的你!”
暮色中的杨房村,平静得能听见槐树叶摩挲的簌簌声。马三儿推着宇菲往家走,轮椅碾过满地槐花,香气漫上来。老人哼起年轻时的民谣,宇菲跟着哼唧,不成调的旋律在晚风里飘着。远处,放学的孩子们追打着跑过,笑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这个曾经被命运考验的家庭,在爱与坚持中,把苦涩酿成了蜜糖,让不可能的奇迹,在人间稳稳地扎根、生长。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马三儿看着孙女被晚霞染红的脸庞,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十四年的光阴在这笑容里凝结成琥珀:那些凌晨熬煮的中药、裤腿上的补丁、图书馆的灯光、轮椅碾过的霜雪……都在讲述着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有些人的伟大,不在于他承受了多少苦难,而在于他把苦难酿成了照亮人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