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不理我,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我从脸盆架上拉下毛巾递给她,她接在手里,一边擦脸,一边连抽泣带 说:“我……我……我不是怨你,你……你忙你的……的……去吧。”
“不怨我?为什么和我说了几句就哭呢?”
“不……不是这, 是我……心里……有……有事。”
到底有什么事呢?不管我怎么问, 她也不说,只是反复说不怨我。我在地上走来走去, 毫无办法,只好挑上箩头走了。
下午,我也没心思下地,一个人闷在大队部里。老马不在,静悄悄的,也没人来打扰。回想上午的事,我觉自己真蠢透了,连小敔哭的原因都弄不清,就翻开一本叫《爱情宝典》的书,躺在床上看起来,有两段话引起我的注意。
一段是:
我敢说,由于我爱得太真诚,太深挚,反而倒不容易得手了。从来没有过象我这样强烈却同时又这样纯洁的热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温柔,这样真实而又这样无私的爱情,我宁肯为我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的牺牲自己的幸福,我看她的名誉比我的生命还宝贵,即使我可以享受一切快乐,也决不肯破坏她的片刻安宁,因此,我在自己的行动上特别小心,特别隐秘,特别谨慎,以至一次都没成功,我在女人面前经常失败,就是由于我太爱她们了。
卢梭 《忏悔录》
另一段是:
有些恋爱开场开的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勾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 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了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年轻人的胆小,因为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巴尔扎克 《幻灭》
还用再找吗?光这两条就把什么都说明了,问题都在自己身上,对,马上找她去,我把书一扔,“呼”地一下坐起来, 可又心虚了,见了她说什么呢?我又垂头丧气的躺下,拿起书来继续查找。可查来查去,厚厚的一本书里,怎么也找不到像我所面临的情况下,该如何处理的办法。
忽听有人走进来,放下书一看,却是小敔,斜视我一眼,就把头扭过去,坐到办公桌前,拿出纸和笔来,不知写什么, 不断停下来沉思。
虽然有两个人,屋里依然静悄悄,好象没人似的。
刚才还想找她去,可她来了,我反而更没有了主意,只好咒骂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蠢货。
憋了好长时间,我实在忍不住,就说:“有什么难处也不说,哭得眼都肿成那样子,还不让人们说三道四?”
“哼,说也是说我,与别人什么相干?”
好,一下子就卡了壳,沉默,又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这小敔也真怪, 要不就别进来,进来又是这态度,这算什么意思?可我这个人也怪,偏偏总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想来想去, 却又想不出自己到底错在那里。更怪的是, 我一想 到她伤心的泪水,心里就像浪涛一样翻滚起来,点点滴滴都落在我心上, 它是为什么而流呢?难道是我的自卑感被她误解了吗?这有最大的可能性,我俩半个多月不在一起, 她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反思, 对我俩之间的各种事情进行批判,一 定是发现了什么问题,所以她的态度就……, 她素来疑心大, 而且疑神疑鬼到神经过敏的程度。是的, 我心里苦苦地恋着她, 却从来没热烈地表示过, 不是因自卑而畏缩不前,就是因羞涩而等米下锅,很少主动过, 而且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她岂能不起疑心?说不定我们经常和一伙姑娘泡在一起,我免不了有失检点的地方;据书上介绍,爱情是极端自私的,再开通的姑娘,也嫉妒自己的心上人和别的姑娘多说一句话,更何况桃花峪的姑娘们一个胜过一个?别说那三个团支委,就是其他的,那一个不是鲜花般水灵漂亮?面貌身材,不是尽如人意,而是出人意外的美,这些深山俊鸟,鲜润如出水芙蓉,飘逸似临风玉树,有的柔顺体贴善解人意,有的温文尔雅情深意重,或活泼开朗爽快豪放,或恬静似水羞涩矜怜,有言语俏皮者,有流波飞动者,在这瓜田李下,不把我当花王,也会把我当花霸。喜梅给我打针多坐了一会儿,小敔不就妒气冲天醋意横流了吗?更让我不安的是,全公社大多村干部都给我介绍过对象,都是他们村拔尖的姑娘,我虽全婉言谢绝了,但这个事实仍然是存在的,我是革命干部,不仅怕担上“村村都有丈母娘”的骂名,更怕小敔受到刺激。
我把目光转向小敔,她背对我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最大的可能性,是要和我见个长短,或者说是要摊牌。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眼前这个光景,小敔来摊牌,是有准备的,结果就在她手里握着,但她不会马上告诉我,只有我交了底时,她才翻她的底牌。我心里真是烦透了,既然结果只有一个,而且她早握在手里,无论我说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还真有什么说的必要吗?可我不说,她会翻底牌吗?不说,我又内疚,怕她委屈,怕对不起她。而且,这种话是绝不能由姑娘先开口的;但我说出心里话,她会接受吗?万一不是我所想象的,会不会使她受到伤害呢?我发现我不是什么过河的卒子,而是落在陷阱里的一只动物,虽然走投无路,仍拼命想寻找出一条出路。心中烦恼,头微微有点痛,自觉思维也有些混乱。
思来想去,我俩的感情还是可以的,是有目共睹心照不宣,只是从没明确说明是什么关系而已。明知她疑心多,不如撕破脸皮,把问题讲明,省得疑神疑鬼互相扯皮。
小敔坐在那里的背影,在明亮的窗户映衬下,更增添几分傲然的气势,我自己不觉矮了三尺:人家是局长的女儿呀!
不说可能死,说也可能死,说不说呢?!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空气象凝结住一样,我的呼吸越来 越困难,胸膛越来越窄,脑袋越来越大,时钟嘀哒、嘀哒、 嘀哒……, 如八磅大锤,一下一下,敲击我的耳膜, 短短的几分钟就像几千年那么漫长,浑身的血液只怕下一秒钟就凝固不流了。我悬挂在无底的悬崖上, 手里抓着一根脆弱的树枝, 求生的欲望让我拼命挣扎着,但,挣扎越来越无力, 说吧, 快说吧, 即使说完就枪毙也行, 是的, 我受不了, 她难道好受吗?无论如何,应该讲明,只有这样,才能减去我们身上的重负;如果成,我们将活得幸福;如果不成,我们将活得 轻松,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都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嘛。 再说,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绝不会影响到其他的。但,说是说,为万全,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慢慢的,我的心平静了不少, 坐起身说: “我有个事,想和你说,不知你听不听?”
小敔回过身来看我一眼,稍微沉吟一下说:“你说吧。”
“我有个要求。”
“有要求就不听。……不过,看什么要求?”
“这次在市里, 是不是有人给你说对象?”我总觉得隐隐约约有点不对劲, 想先扫清障碍。
小敔一楞,皱起眉头说:“这与你所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你说明了,我才能说。”
她好像很为难,思索半天才说:“是有人介绍,不过,我见都不想见。”
“你这样漂亮,追你的人一定很多?”
“哼,你觉得多吗?我可没有这种感觉。”
如此说来,我是可以吐露我的心事了。
于是,我从如何认识她说起,讲了许多和她相处的事以及我对她的看法,婉转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好感;并说,从内心里真诚地觉得和她 在一起,是我终身的幸福。还提醒说,周围的许多同志都认为,我与她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可悲的是,我讲演或 写文章时,能充分挥洒无数激情洋溢吸引人心的词句,而此时此地,不仅说不出什么热辣辣意深深让人痴让人醉的真情动人的话,反而显得很冷静,像在分析周围很普通的一件事一样。为保留我的面子,我还强调我是如何自卑,不敢高攀,是她的一些言行,鼓励我产生这些想法。最后还说,我认为很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讲清楚,好像我并不情愿,是形势所逼不得不说。等等,等等。就这样,罗罗嗦嗦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藏头露尾,说了好长时间。(未完待续)
长篇小说连载 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