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长出一口气,觉得轻松了不少;至于她听没听清我的意思,我自认为是讲得很清楚了。这时,我才发现, 太阳早转到山顶后面,院里虽亮着,屋里的光线已暗得看不清人的表情。我像一个招供了罪恶的犯人,静待法官的判决。
小敔一声不吭的听我说完,好长时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直视着我说:“这些话,你和谁谈过?”
“你曾说过,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跟谁也没说过。”
“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一阵无名的紧张和伤心突然袭上我的心头,迷迷糊糊觉得她好像答应过我什么,至于是什么呢?在我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我像木头人似的机械地摇摇头。我有点预感到小敔准备说什么,也就不情愿地为她要说的创造条件。
小敔又沉思一阵,句斟字酌地说:“我本来不想谈这件事,既然你提出来,我也非说不行了。你认为在这个时候谈这件 事很有必要,而我认为,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谈这件事。其次嘛,周围人们的说法只是人们的说法,并不能代表咱两个, 也不一定是事实。再说,我觉得我们之间从来就是同志关系,也可能更近些,或者说比较密切,但绝没有超过同志的界线; 即使我掌握的分寸不够,也是这样的。我一直认为你各方面都不错,而且诚心诚意的帮了我不少,即使称呼你一声兄长也不为过,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结合的,有客观上的原因,也有主观上的原因,现在也不好说什么,以后慢慢就会清楚的。总之,话已经说明,这对咱们都好,希望无论如何不要影响咱们的关系。以后还要多多的帮助我,但也不要光在我一个人身上转圈圈。”
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泼下一桶凉水来。虽早有思想准备,话还没说完,早傻了眼,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脑子里乱哄哄的,羞愧和悔恨,压得我连气也喘不过来,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不再见人。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不过是自作多情想入非非,就像小美所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可笑,可怜,可悲。小敔如此看得起我,把我当作有德有智的正人君子,而我的心灵深处,却是如此的肮脏,即使她不说什么,可我如何对得起她?原想不成也能轻松,可这如何轻松的起来?万一让别人知道了,如何抬得起头来?越想越糟糕,头脑逐渐麻木,最后一片空白。记得好像对小敔说,实在对不起你了。请你相信,我一定会照你说得去做。又好像这些话是我内心的自白。晕晕沉沉,迷迷糊糊,仿佛小敔还对我讲了许多宽慰的话,但我根本想不起具体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小敔是什么时候走的,如何走的……
当我多少有点清醒时, 屋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孤零零的躺在床上, 好像在梦中, 觉得自己突然变得非常渺小,如飘浮在空气里的一粒灰尘。
村中大槐树上的喇叭里正转播戏曲节目,一阵又一阵的“苦相思”曲调,更搅得我柔肠寸断,原来是大同晋剧团的《楼台会》。
“梁仁兄吐鲜血身得重病,祝英台哭啼啼钢剑穿心……那荷花老来它结莲蓬,梁仁兄你访我一场空……我与你无缘成 佳偶,你来时喜欢去悲凄……眼前就是上马台, 今宵别后梁兄你几时来…… ”
那悲伤凄婉的唱腔,那摧人下泪的唱词,加上穿插其中的十五支“苦相思”曲牌,真叫我三魂悠悠七魄渺渺,泪水如 不尽的泉水,把枕头湿了一片又一片,不知不觉中,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当我再次醒来时,山村已是一片寂静,时不时传来几声山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听得十分刺耳,好 像肆无忌惮的讥笑,“糊涂——涂,糊涂——涂……”
我回忆着过去的一幕一幕, 竟是那样的遥远,犹如已埋葬了几千年的历史,分不清哪些是真的, 哪些是做梦,心在 一滴一滴地滴血,真是说不完的心潮澎湃,道不尽的脑海翻腾。回想那情深意蜜的情景,顿时如乱箭穿心般的痛苦,而痛苦慢慢得到缓解时, 那种百无聊赖和无可奈何又袭上心头,一阵空虚,一阵失落, 一阵悔恨交加。
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凉的雁叫声, 那肯定是一只失伴的孤雁, 三更半夜的, 真可怜!我心中冰凉冰凉的, 觉得自己好像夜半的一只孤雁, 于是,起身摸索着开了灯,坐到办公桌前, 拿出纸笔胡乱涂抹起来:
星河空阔, 雁离群万里, 恍然惊散;自顾影, 欲下荒岗, 正霜白露浓, 山高水浅;写不成书, 只落得零丁一点。月冷 寒潭,草迷古庵,诉不尽许多幽怨。拣遍葡架无栖处,叹往事如梦遥远。伤心徘徊呜咽。到桃花又重见,共谁对,春昼归来,楼头双燕?
写好后,反复吟诵,倍觉伤感,半天才发觉,这根本不是自己创作的,而是《水浒》中宋江征方腊时在秋林渡写的, 只不过从江南水乡移到黄土高原。想不到,自己的意识竟混乱到如此地步。可怜宋公明报国无门,反落了个投降派的骂名,而我满怀深情痴恋,却应了小美的警告。这能怨谁呢? 说明自己太卑鄙了,这如何当干部,如何在人前训导那个,教育这个?再见到小敔,多难为情呀!依旧和衣躺下,唉声 叹气,反侧碾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似醒似梦地睡着。
早上醒来,天色阴沉沉的,肌骨微感寒意,身体疲乏软弱,胸闷头痛四肢无力,挣扎着去派饭的社员家里,说早饭不吃了。
那社员说:“听上家说,昨晚等你到八九点钟也没来吃饭,到大队找你,院里一片漆黑,也无人答应,还以为你走了, 我家也不敢做你的早饭。”
我才想起昨晚没吃饭,赶紧到昨天派饭的社员家里结算了饭钱和粮票。
回到大队部,收拾一下房间,又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悔恨还是烦闷,就又爬起来站在大门口。
天上下起毛毛细雨,似有似无如烟如雾,身上和心里都凉透了。忽见小敔从二大娘家出来,低着头朝沟下走去,我看看天上,问她到那里去,她别说回答,就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看着雨中远去的身影,我心里象针扎一样痛,虽知她不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可心依然是悬悬的。有心跟上她去,又怕她讨厌我,更增加她的烦恼。唉,姑娘呀,我冒犯了你,任你骂,任你打,我都是心甘情愿,你这个样子,真比杀了我都难受!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的快乐,我愿意死一 千次一万次,可你能接受吗?委屈的泪水在我的眼里打转,忙又回到屋里。
正躺着,觉得有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里,听脚步声,是老马回来了,我坐起身。老马进屋,看我一眼,问我:“她都 告诉你了?”
我眨眨眼,又用手揉几下,仍然呆呆地望着他。(未完待续)
长篇小说连载 258